文
崔青
那座架在河沟中间的单孔石桥,是回老家的必经之路。站在村东最高的阎王鼻子山顶西望,两山之间这个七百多人的小村,宛若一个巨大的黄豆荚,东西走向狭长的两座山,尤其在春夏两季,像极了两片油绿的豆荚壳,连接两山之间河沟上的四座老石桥,就是卧在豆荚中的四颗黄豆粒儿,居于村两头儿东西两个形状不规则的水湾,恰似两片铺展开的豆叶闪着油绿的光。
在北方农村,常见散落村中的一道道墙根儿。其实墙根儿是个很宽泛的说法,这个墙根儿不单指背靠哪道石墙、土坯墙还有砖墙。所谓的墙根儿,也可能是村中的桥头、井台、甚至村子中间那棵一搂粗的皂荚树下,这些聚人气儿的人窝子,都叫墙根儿。在我们村,四座石桥如四块能吸铁沫子的磁坠儿,于晚间午后以及农闲时节吸引了一堆堆的人聚集。墙根儿能聚人是因为冬天时能晒老太阳,刮风的日子里能避风,更是夏夜乘凉的好去处。
通往我家的这座石桥北头儿是马爷爷门口的墙根儿,曾经是村子里最大的人堆儿。马爷爷不姓马,爹娘得了两个儿子,大的取名叫牛,小儿子就叫了马,小门小户一代代下来就熬成了村里最高的辈分,二十几岁名字后边就加了个爷爷的缀儿,街上不论谁碰见都叫一声“马爷爷”。
幼时的我,曾在流萤撞头的夏日夜晚,提个杌撑子拖拖沓沓跟在爷爷后面,到了马爷爷的墙根儿,杌撑子给爷爷坐,我和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们,眨眼间就哧溜哧溜爬上旁边的皂荚树,玩儿累了的我们躺在粗壮的树干上,前村后店简家张家的蹊跷故事和黄皮子仙的传说,透过密匝匝的皂荚枝叶让我们听的屏息静气额头直冒冷汗,胆小的伙伴儿吓得急火火地从树上出溜下来,偎靠在大人身边,肚皮上留下一道道红印子。
桥南头住着原来村里的地主简文星,那些年他一人的动静能挑下马爷爷墙根儿的一堆人声儿。简文星祖上富足,幼时念了多年私塾,却也没成天上的文曲星,曾经脖子里挂个纸牌扫了几年大街,年老后几乎天天醉着。我记事起,早晨起来上学时,高大的他就已经顶着个光头坐在家门口宽厚的拴马石上,开始了嘟嘟囔囔的叫骂,我曾多次猫在墙角竖起耳朵,想要在他黏腻不堪乱箭齐发的谩骂声中抽离出他骂了些啥,但努力了很久,仍辨不出他骂谁骂的什么。
可是听久了,还是能够从他的谩骂调调里听出时而饱含仇恨,时而略带幽怨,更多时候他的骂听起来像自言自语的絮叨。记不清他骂了多少年,直到有一天打开我家西山墙冲着桥头的窗户,曾经连绵不绝的叫骂声听不到了,我才发觉有些不习惯。隔了不多时日的一个黄昏,桥南头儿简文星家门口插了簇火纸扎的纸幡,风吹火纸发出细碎的簌簌声,我仿佛听到简文星那熟悉的絮叨声,于暗夜里回响。
简文星骂声的消失,让这座石桥沉默了一个冬天,春节后不久,马爷爷的墙根儿又热闹起来。傻二和傻有子娘俩儿的破棉袄倚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石头墙上,涎着笑脸仰头抬眼围在人群边儿上,好像听懂了高个儿长脸的顺子爷口中连串儿蹦出的“领导说”、“县里的表彰会”等新词儿。
二十多年来顺子爷从村会计、村长一路干到村支书,春节前他推荐从部队复员回来的简成干了支书,退下来后的顺子爷迅速成为了这道墙根儿的主角,用顺子奶奶的话说,顺子爷不过是把村部从村北老知青房搬到了马爷爷的墙根儿。他除了侍弄南坡的两亩半地,其余时间仿佛长成了墙根儿的一块石头。他头发直立,眼里有光。阴雨天他坐在探出半臂长的房檐下,看调皮的孩子踩着水花从眼前跑过,夏日午后他在老皂荚树的荫凉地儿里,盯着面前带领村民修的这条热气蒸腾的沥青大街发呆。
晚饭后顺子爷的声音格外洪亮,战山河修水渠,肩挑车推垒卧虎山水库大坝,顺带把水库南岸村里最好看的闺女娶回了家,数不清多少回这粗门大嗓的声音,穿过我家冲着桥头的纱窗钻进我的耳朵。离家后的二十多年间,每次回去经过桥头,我都会冲顺子爷和墙根儿拉呱的老人们喊一嗓子“歇着咧,爷爷”。我在村里辈分小,老人们耳背,见人大声喊爷爷奶奶保准错不了。
墙根儿的老人跟这树上结的皂荚般一茬消失,新的一茬又挂满了枝梢。顺子爷前些年得了脑血栓,只剩了一根胳膊一条腿能动,他用粗布带子吊着不能活动的胳膊,拄根老枣木拐棍儿,每天一踮一踮费力地蹭到桥头墙根儿,顺子奶奶跟在身后搬着个高凳给放稳了坐下。每当路过时,我依然常听到顺子爷的高门大嗓,从火箭上天说到村里安装净水器。
那年除夕,我如往常一样回到父母家,帮着打扫卫生贴春联包饺子。吃过午饭,母亲嘱我在家择韭菜切肉馅,她和前院婶子端着和好的面盆去了东临的顺子爷家。这才想起,得有大半年,没在桥头墙根儿看见到顺子爷了。
母亲回来后说,跟婶子去顺子爷家帮忙包饺子了。今年夏天,顺子爷脑出血跌倒后再没站起来,顺子奶奶也得了中风,俩手一直抖个不停,眼看着年三十儿的饺子吃不上了,母亲和婶子带着和好了的面,帮着包了荤素两种馅儿的饺子。顺子爷有两个儿子,早年有个闺女,没长大就夭折了。小儿子当兵转业后留在了几千里外的大城市,很少回来。大儿子一家搬进城里后,也已多年不登顺子爷的家门了。顺子爷干村长时,头一胎生了个闺女的大儿儿媳非得生个儿子,为此顺子爷被镇上大会小会点了几次名,可终归拿儿媳妇没办法。
又躲生下孙子后,别人都罚三千,顺子爷自掏两千,连同儿子的三千凑足五千元交了罚款。儿子媳妇自此记了仇,儿媳妇逢人就说耽误老公公往家抱先进的奖状了,当年他不让生孙子,那也不用人给他养老,他不是有闲钱多交罚款吗,那就是不缺养老钱,由此再也不进门了,后来连孙子也说爷爷不稀罕他,不认这个爷爷。
听母亲絮叨时,我没停下手中的活计,一个个白胖的饺子很快就摆满了竹盖帘儿。我想东临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顺子爷,吃了这碗过年的饺子,会不会就生了力气,再次挪到桥头的墙根儿,声如洪钟的说起那些耀眼的过往呢?
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村里大大小小的街上停满了汽车、货车,村里主街的墙上装了一个个大幅的电子屏,白天是大红底色的标语,每到夜晚,从我家后窗望过去,有咿咿呀呀的吕剧、黄梅戏、梆子戏滚动播放。村东西两头儿和官井旁边的桥头各建了一个休闲广场,由此马爷爷的外墙成了村里唯一靠墙的墙根儿。
多年来散落墙根儿用作石凳的块石不见了,取而代之一排漆成橘红色的连椅闪着簇新的亮光。年过古稀的老父亲,如今每晚都去墙根儿坐连椅上听戏,跟老伙计啦呱解闷儿。曾经太爷爷、爷爷们的墙根儿,断续传来父亲这辈儿人的说笑声。
作者简介:崔青,山东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作协会员,济南周三读书会会员。文字是感知万物的触角,藉此书写世间百态,解读悲喜人生。
壹点号山东金融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