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张瑾华通讯员郑秋明
从海拔五千米的藏地高山,到荷花开好了的盛夏江南,阿来,来了。
毕竟西湖六月中,荷风吹送阵阵清香,远山近水,如在画中。8月9日下午,在刚刚结束的春风悦读盛典上获得白金图书奖的著名作家阿来,带着他从藏地,从云中而来的智慧光芒,做客钱报读书会。
来杭州的这几天,只要一有空,他就在西湖边游走,对着各种植物、小花小草竹林荷花,拍了又拍。
9日下午3点,赤日炎炎,宝石山上的纯真年代书吧挤满了慕名而来的读者,现场坐不下了,来晚的读者,就在楼上看直播。等到5点多钱报读书会结束,再排队找阿来签名,交谈上几句。
四川和杭州,相距数千里,读者对作家的热度使得彼此零距离。分享会现场,读者对阿来表达了热力四射的追捧,活动开场前半个小时,几位读者迫不及待来到阿来身边,与心目中神交已久的作家交流,可见这位作家的作品经久不息的影响力。
阿来健谈,言语中充满哲思,令在座听众大呼过瘾。
分享会现场,读者不约而同地提到《尘埃落定》,那是阿来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描写一个声势显赫的康巴藏族土司家族的兴衰,一举获得茅盾文学奖,当年他41岁。众多读者通过这部书认识了阿来,有位女孩说她因而爱上了藏地,去那里游玩,探寻故事,寻找自己。
谈及藏地本身自带的神秘气质,阿来表达了他的文学观:“我想讲的是首先是发现我们的生活,重视我们自己呈现的。那些作为远方的,神秘色彩的,我不想作为一个独特的东西加以美化。“我们的时代,文学,需要找到更多普遍性的东西,而不是发现太多差异性。我更愿意看到普遍人情、人性、价值观。”
从《尘埃落定》,到六卷本的《机村史诗》,藏地故乡、信仰和自然常见于藏族人阿来的笔端。
年,《云中记》出版,这一次,他回望故乡的浩劫,写出了重生和希望。
“阿巴一个人在山道上攀爬……”分享会现场,朗读者梅子以优美语调读出书中文字的诗性之美。《云中记》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汶川地震后,四川一个多人的藏族村落——云中村伤亡余人,根据地质勘测,村子所在的山坡将在几年内发生滑坡,于是在政府的帮助下,整村搬迁至一个安全的地方。然而,村里的祭师阿巴内心越来越不安宁,他总是惦念着那些死去的人,最终决定返回云中村,照顾那些在地震中逝去的亡灵……从自然神性的角度,作者的书写超越了苦难死亡,《云中记》旨在书写废墟之后的新生,一个作家对生命的热爱。
“我没有要写这本书,而且也不是为地震十周年写的。年十周年那天,成都拉响警报鸣笛,声音一来,整整过了十年所有记忆都来了,突然间泪流满面。闷了半小时,我搁下手上写了一半的那本书,电脑上再开了界面,写了,后来才知道这本书叫《云中记》。”
分享会上,阿来第一次朗读了《云中记》开头的三段献词:献给“5·12”地震中的死难者/献给“5·12”地震中消失的城镇与村庄/向莫扎特致敬/写作这本书时,我心中总回响着《安魂曲》庄重而悲悯的吟唱。阿来说,写作这部作品,他一直是在莫扎特《安魂曲》的陪伴下进行的。
回到年“5·12”那个天塌地陷的地震时刻,悲痛而疲累的没日没夜救援之后,心灵的巨大震动和深刻疑问使他不能入睡,“为什么我们中国人面对死亡只有这一种方式?除了伤痛以外,如果有对于灵魂的信仰,也许我们就不会那么悲伤。面对死亡,有没有更有尊严,更有价值,更体面更有意义的方式?”这时,也是《安魂曲》的声音安慰了他,就像一次洗礼。
“我想我需要有点美好,在这特殊时刻又是星光沐浴之下,一方面方圆两公里之内几千人死亡。我就悄悄地放,听其中那悲悯的,庄严的,如泣如诉的,又不完全被悲伤压倒的声音。面对灾难,我们很多人没有被洗礼,如果我们被洗礼了,可能就不会有那么多抗日神剧拍出来,我们真正缺乏灾难对我们的洗礼,洗礼,是对我们情感,精神影响的过程。听着听着,我猛一抬头,车外围了一圈人,有人在抽烟,大家都在听,没有灯光,我想完了要敲我车窗了,不过没有。这个音乐有巨大的安抚力量,听完人们就走开了,我也睡着了。”
人经过洗礼,才能疗愈。《云中记》本身是一部治愈、光明的作品。
“很多时候,我们作为人情感脆弱,也会像鸵鸟一样想躲避什么的,写灾难,倾诉灾难的一本书,我们是回避的。生活够艰难了,为什么还要读这样一本伤感沉重的书?到底什么是治愈,怎么治愈?”分享会现场,主持人提问。
“说‘治愈’也可以,我更喜欢‘唤醒’这个词。”阿来答道,“生活当中叫做义务、责任、使命这些词,很空泛的,没有真实的感觉。只有地震来了,确实来了,有那么多亡魂需要得到安抚,才能感受到什么,比如阿巴,真正作为巫师的职责这时才被唤醒了。地震来了,县委楼都倒了,但所有干部要第一时间集结报告,就地组织抢救,每个人只有被灾难洗礼了,对自己真正的生命感才能建立起来。特殊时期,特殊情形下,一下子重大的责任,必须让你承担起来,所以我说人的唤醒,更愿意看到其中人的积极成长。”
“那时阿坝州的一个副州长,救援五天之后,抱着我就哭了。我就说这个时候还哭什么,你家里人都在吗?他说你这个时候问这个什么意思?我在哭什么你知道吗?我参加工作,做的都是修个路,架个桥的工作,地震把我们三十年工作全部抹平了,你还有几本书,我还有什么?当救援没有到达的时候,平常可能就是那种喝点酒的拉点关系的地方官员,就是这样,抱着我就哭,说你没来之前这我是老大,我哪敢哭一滴眼泪,我要一倒,指挥部就散了。再过几年就退休了,还是在自己家乡土地。就是这样真切,都是真的,所以我愿意用‘唤醒’这个词。”
“我很喜欢爬山,来杭州前两天,还在海拔五千米的山上呆着,那里人很少,人与自然呆在一起。我们现在称去户外的人为‘驴友’,人真是一头驴,吭哧吭哧往上爬,然后跟人炫耀到达的高度,走过的难度,对周围那么多植物、生命、地质现象,却没有一点感觉,一无所见。其实人类社会能不能发展,取决于自然。”
自然和人的关系,是阿来长期思索的命题,“中国小说中,自然植物往往处于无名状态,但认识植物是一种科学。我觉得我们必须建立对于自然的认知,认识到我们有两层关系,社会关系,人跟自然环境的关系。”
“我们讨论四大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都在地理中展开,但读不到植物。从诗经时期开始,文学中的植物就很少,诗歌传统里,只有几十种植物,唐诗宋词里也很少了。被中国人象征化、人格化的植物出现很多,所有这些,其实它都不是它本身了,成了某种象征:荷花是从周敦颐《爱莲说》出现的,梅花是陆游‘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很糟糕,如果没有进入象征,对不起,我们就看不见它们了。今天我们来到了科学的时代,来到了跟自然对话的时代,我们不能还是一无所知。”
阿来非常喜欢杭州,常常一个人在西湖里暴走,说起西湖来如数家珍,这让现场的读者颇感意外。
“但如果深入读过阿来的作品,就会发现,他身上有一种光环。这种光环首先是藏地山川、河流、万物赋予他的。你很少看到一个跟植物、山川万物这么亲密的中国作家,好像这些植物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作家哲贵也是《江南》杂志社的副主编,作为专业读者,举出阿来对自然的密切钟情:“《云中记》中,阿来老师写了多少种植物,有人统计过吗?我问过他,他自己也没有统计。我这两天仔细重读了这本书,不包括胡罗卜、松树之类常见的,他一共写到四十二种植物。估计他可以认识七八百种高原植物。我本身是学园艺专业的,感觉到他对植物的认识,已经是一个植物学家认识的宽度,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一个作家的异质性。”
“自然,植物和人,可以说是阅读《云中记》的一把钥匙,一个切入点。”
在《云中记》中,既有伴随《安魂曲》流淌的音乐性、变调,和故事情节交织密布的是自然、山川、植物对灵魂带来的安抚和启示。“有个情节我特别感动,仁钦的妈妈死后,舅舅也就是阿巴,说妈妈寄魂在蓝色的鸢尾花上了。仁钦把鸢尾花拿回乡政府,和女朋友从白天到晚上看着鸢尾花长出叶子来,一朵花的生长,也是一个人物的重新生长。这是看这本书让我流眼泪的地方。文章的结尾也是用这朵花来结尾的,我们可以看出阿来老师写《云中记》的用意之一,多写植物,多写人类跟植物的关系,体察到写这么多植物的用意,不仅仅唤醒仁钦对妈妈的思念,情感,唤醒所有人类对历史、现在、山川万物、未来的一种情感。”
哲贵朗读了《云中记》的一段描写,是阿巴跟外甥仁钦说的一段话:“不要怪罪人,不要怪罪神,不要怪罪命,不要怪罪大地。大地上压了那么多东西,久了也想动下腿,伸个脚。唉,我们人天天在大地上鼓捣,从没想过大地受不受得了,大地稍稍动一下,我们就受不了了。大地没想害我们,只是想动动身子罢了。”
阿来到达杭州的当晚,春风悦读盛典的嘉宾毛尖、黄昱宁、何涛等陪阿来一起走西湖。半小时后,阿来因为一路上所见的各种花花草草拍个不停,走丢了。
“对年轻人的阅读建议是什么?”分享会上,年轻读者提问,阿来坦言:“我的建议是,自己寻找阅读方向,自己可以进行系统性阅读,哪怕是手机。手机这么好的平台,全世界图书馆都在手机里,你不到图书馆去,你偏要去读明星绯闻诸如此类乱七八糟的,你觉得自己有大把光阴可以虚掷,所以我不建议劝的。过去讲劝善,劝人行善,现在读书也要劝,这个很麻烦。我最近手机里有三个阅读系列,使自己保持中文阅读的美感。一个是读杜甫、李白全集,一个读《二十四史》,只讲我自己,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做到可以不给自己找借口,就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来阅读。”
“他是个特别会学习的人。”分享嘉宾哲贵的话,印证了阿来的博学求知,“年12月,阿来带队到台湾交流,他是团长。有天记得是凌晨1点15,偶然敲他的门,他出来,手里拿着本书。这个时候装模做样拿着书没必要,像他这么个作家,完全有理由不看书,凌晨还在看书,可见学习对他来说是个常态,是有生活、不断学习的一个作家。”
为什么你小说中有很多美好的东西?阿来常被读者这样提问。他说,很多美好,就是书写人跟自然的关系。“很多小说深刻到暗黑,但天天看这种小说,恐怕得搞成抑郁症。过去文学给我们那些,杜甫、李白、苏东坡,有着巨大的美感,给我们生命带来的舒适,是非常大的美好的。”
作家郑晓林也在场,他为大家补充了对阿来的认知:“除了藏族人、作家的身份,阿来还有个身份,长期担任《科幻世界》主编社长,比如《三体》的刘慈欣,都是在他这里成长起来,获很多奖。所以在他身上,有朝向世界看过去的,目光如炬的那种目光。”
阿来就像一本读不完的书,书里住着不同面向、但同样有趣的心灵。
从藏地到西湖,阿来来自云中的文字,促人思索,带我们到远方去。
读书会的最后,阿来作为春风领读人,给我们刚上线的小程序的用户,推荐了一本他在读的书,会是哪一本?欢迎扫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