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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城古格遗珍,托林寺的红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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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托林寺的天降塔.

白郎/文图

“托林”,藏语意为“飞翔空中永不坠落”,寺庙位于西藏阿里地区札达县象泉河南岸的褐色岗地上,从北岸望去,确有在流水之上翔于空中的意象。象泉河发源于冈仁波齐神山附近,藏语叫“朗钦藏布”,是吐蕃之前藏域政权象雄王朝的重要发祥地。托林寺庙由出家为僧的古格王朝第二代王益希沃创建于年,至年基本建成。益希沃是以灭佛著称的吐蕃赞普朗达玛的嫡裔,他拉开了公元年前后藏传佛教复兴运动的序幕,这场宗教文化运动涉及到南亚、中亚繁复壮阔的时势撞击:印度教的强悍重燃,伊斯兰教的东向扩张,佛教的节节北撤。比邻克什米尔(加湿弥罗)的古格小王朝,当时是胸膛中奔涌着初日的蓬勃之地,在热血和佛脉的转承启合中,喜马拉雅之南的法轮,被迎接到了白雪四染的藏西雪域,从此,植根于此的是一种混血的新密教心髓和艺术。

▌年,托林寺座小土塔连缀成的塔墙.

建造意味着按照祭坛的模式来重塑世界

环形虚空松散地漂浮。札达即天涯,除了野生的雄阔,还是野生的雄阔。年9月10日,驰骋于天荒地老的莽原,如骑灰色鸿雁上御风而行,耳中灌满了各种来自古老地气的碎屑。快到县城时,象泉河的深青波影之上,斜阳放出金色大光,茫茫大野仿佛奔涌着万千金色松液,这透明的琥珀光,让我想起传说中老虎流下的眼泪。下车时,立在光中,有种微醺的迷蒙。札达县城只是一个蕞尔小城,僵硬的马赛克矮屋挤成一堆,与汉地山区新造的乡间小镇差别不大。无一丝尘垢的天幕渐青蓝,转而幽蓝,幽蓝中生出几条霓彩,新月犹飞鸟在高处轻徊。新月虽只是一抹,纯光却极简极精,渗出月亮原初的神性天真,足以击败我记忆中的其他月亮。

▌20世纪30年代,藏学家朱塞佩图齐在扎达拍摄的露天佛像

第二天,全天在城北的托林寺。途中有传统藏式土屋,下面一层是在土崖断面上凿出的房洞,一截矮墙上堆放着晒干的牛粪,土屋的高处挂着黄蓝两色经幡。托林寺尚在维修,这次维修从年开始,是1年列为国保单位后的第三度维修。简易的红漆正门毫不起眼,不远处的铁栏和水泥小广场示现了一种机械主义的审美之恶,仅从外观上,几乎不能置信这座庙就是当年古格王朝的王家寺庙、藏传佛教后弘期的源头。寺内殿宇的外墙已翻新,鲜焕得平庸,一些须弥座的覆钵式老喇嘛塔上,近年改装的镀金宝顶垂着黄绸带,不时能碰到断墙旧垣,有的地方遗留有褪色的矿物彩,游走在新与旧的断裂中,对了解往昔烁烁辉光的人来说,会叹息现在这座寺庙只是古托林寺的残留。

▌年,托林寺红殿的大门

▌年,托林寺红殿门廊外,壁画上的金刚舞女

出生于现札达县底雅乡仁尼村的大译师仁钦桑布(年—年),是当时佛教在古格得以弘扬的关键人物,13岁出家后不久,他被益希沃派往克什米尔求法,实际上,他一生中三度前往克什米尔、印度,历时17年。学成归来后,古格王在托林寺为仁钦桑布建立了专门的译经场所,现寺内仍能看到与其关联密切的金殿残部和一间精舍的残垣。仁钦桑布及迎请来的高僧在托林寺译出了一百多种佛教密乘的坦特罗典籍,并对一些吐蕃时代的旧经译本作了修订。显然,仁钦桑布不仅仅是大译师,而且是这场生机勃勃的佛教移植运动的重要舵手,他清楚地意识到佛法的集合与彻悟本质,需要寺庙这一能量圆心,上天甚为垂爱的仁钦桑布活了98岁,在古格王室的扶持下,他大举兴造寺庙,据说一共建了座,这是虚数,具体情状已不得而知,但当时包括拉达克地区在内的众多藏西寺庙,都是他一手缔造的。公元年前后,仁钦桑布从克什米尔请得32名能工巧匠,对托林寺、塔波寺及其他新建寺庙进行艺术塑造,完成了许多塑像、壁画、木雕,来到古格的印度、克什米尔的工匠远不止这批,如从夕阳之地来到朝阳之地,他们为茫茫雪域中遗世独立的新寺庙,镀上了异域的风尚。

公元年,在古格王绛曲沃的迎请下,没落中的印度波罗王朝的智慧之狮阿底峡尊者(年—年),越过白雪摩天的喜马拉雅,来到托林寺,在此住锡3年,撰写了《菩提道灯论》等要典,此后的9年,这位印度佛教的心子与弟子仲敦巴广传正法眼藏,创立了噶当派。阿底峡到达托林寺时,仁钦桑布85岁,两位佛法巨匠的相会,是藏域历史上的重要时刻,经阿底峡指点,仁钦桑布对心性的本质有更透脱的了悟,并明察到佛陀所说诸法如何在一座之间揉合而修。年,为纪念已逝的阿底峡尊者,全藏区的高僧集结在托林寺,召开了史称“火龙年大法会”的法轮大会,这标志着后弘期藏传佛教的全面复兴。此后的几个世纪,伴随着一连史料中串模糊不清的纷争,托林寺先后被宁玛派、噶举派、萨迦派执掌过。15世纪时,格鲁派崛起,古格僧人阿旺扎巴跟随宗喀巴学成后回到故乡,在古格王南杰德的支持下,以托林寺为中心传播格鲁派教法,大兴土木重造这座王家寺庙,以使信众亲灸“大乘佛法的喜悦”,形成既承接祖脉又有地方流韵的古格风范。要知道格鲁派是与阿底峡开创的噶当派一脉相承的革新派,而这正是阿旺扎巴时代的托林寺依然萦绕着仁钦桑布时代的丰盈灵芬的原因。

▌托林寺红殿的古壁画(资料图片).

被时光不断耗蚀的托林寺幸存下来的构筑,包括萨迦殿、红殿、白殿、色康殿、玛尼殿、佛塔、塔墙和一些僧舍,壁画精萃集中在红殿和白殿,体现了15世纪古格艺术的最高水平。红殿建筑面积平方米,殿内有39根立柱,白殿建筑面积平方米,殿内有42根立柱,两殿俱由门廊和殿堂构成,红殿木构大门为四重垂花门(上端五重),雕饰有卷草纹、联珠纹、缠枝莲纹、莲瓣纹等,白殿木构大门为三重垂花门(上端四重)。两殿的壁画完成于阿旺扎巴时期,白殿也于这时建成,红殿的建造时间则有争议,一种观点认为红殿之前即已存在,阿旺扎巴任寺主时重绘了壁画。灵光旖旎,赋形于爱,这是隐秘的旷世彩绘,恢弘而绚丽,丰饶而精微,卓异而鲜活,圣境中充塞着元气淋漓的热烈生命伟力,民间调性十足,那寂静的灿烂,从暗中升起,弥散整个空间,复又归于图像之魅,噙着深切的明影暗影。佛尊、佛母、菩萨、罗汉、护法、金刚、高僧、龙女,飞天、伽陵频迦、摩羯鱼、瑞象、吉狮、彩凤、法螺、宝珠、璎珞、莲座、如意云,一个接一个,在这妙香之所,四壁上的曼荼罗图像和各种金刚乘造像,融结了杂糅着藏域、克什米尔、尼泊尔、印度的古格细密画神韵。除了局部绘有格鲁派典型造像外,红殿白殿的画境更多承接的是古格王朝早期的密教题材,这种承接,是历经漫长跨域互摄后的转化。红殿门廊外,克什米尔风格的十六金刚舞女令人惊叹,她们戴着尖角冠,丰乳宽臀,长眸顾盼,褒裙博带,凌波微步回风舞雪,素雅的白描勾线略染土红,丰腴的婀娜间,法喜充满的自在生命升起阵阵来自天界的魔力。

▌托林寺白殿的古壁画(资料图片).

寺庙创立之初的主殿萨迦殿尚存,是一处结构严谨的宏大建筑,形状为巨大的立体曼陀罗(坛城),殿堂由中央5殿和周围19殿组合而成,中央大殿供奉大日如来,外圈殿堂的远角处有4座高13米的红砖角塔。萨迦殿的意象,令人想起曾到过托林寺的朱塞佩·图齐说的:“建造意味着按照祭坛的模式来重塑世界。”殿内所有塑像已毁坏殆尽,满目疮痍,层层叠叠的残体随意摞着,四肢的断面及藤条裸露,昔时光耀一方的的壁画亦被铲除,仅在墙壁下方有少量遗存。凝视仅剩一只眼的螺髻纹佛头,佛眼的悲悯让我意识到,历史是一场周期性的截杀,那循环往复的混乱,是本质的幻像,而本质,是现象背后的超验明境。上世纪末,西藏自治区文物局在萨迦殿的西北角塔和东北角塔中,发现了一些具有纯正克什米尔风格的塑像和壁画,与拉达克地区阿基寺现存11世纪的造像如出一辙,证实托林寺开创之初,大举移植克什米尔佛教艺术的史实。

▌托林寺角塔遗存下来的佛像,绘于建寺之初(资料图片)

▌托林寺一带考古发现的古代铜质瑞兽

▌托林寺白殿古壁画上的吉狮(资料图片)

光的法术旋转着金辉

正午,秋光蛮力十足,虚空寥廓的弧形之蓝渗入眉间,我们在白殿北面的简易亭子里与托林寺汉语最好的喇嘛扎西群培交谈。眸子清亮的扎西喇嘛活泼而质朴,他是札达县萨让乡当巴组人,今年30岁,年出家,年在色拉寺受沙弥戒。白殿玻璃柜里所展示的零散文物,大多是扎西喇嘛从荒野收集回来的,得闲时,他喜欢到周边的山崖漫游,有时一去就是几天,一些山崖上有古时的废寺、修行洞、经书、擦擦,以及残留的彩绘壁画,他觉得扎达是一个被过去淹没的地方,一些遗址令他怀想,那里的寂静隐藏着另一种属灵的寂静,在那些地方,他总是沉浸在观想古人的状态中。熟悉寺史的扎西喇嘛告诉我们,托林寺现有10个格鲁派僧人,并在周边有25个子寺,通过交谈,我们获知以下真实情况:

拉萨哲蚌寺,设有托林寺创立者益西沃的灵塔。年到年,托林寺遭受了严重破坏(笔者注:在这之前,年,克什米尔的道格拉斯人入侵阿里地区,洗劫了托林寺),红殿、白殿的壁画之所以能完整保存下来,是因为这两个殿当时是政府的粮仓,白殿靠北壁中央的释迦牟尼塑像是古物,全寺其他塑像都是后来新造的。由于木材在扎达非常珍贵,年代前期,在寺内建造小学时,拆了很多庙里的老料,周围的百姓建民居,也来拆用庙里的老料。年,托林寺重新开门,年寺庙正式恢复,那期间第一个回到寺庙的僧人是培楚,接着强巴琼培、强巴桑顿回到了寺庙,僧人楚称丹巴也从印度返回,他原来是托林寺子寺东嘎寺的僧人,于年圆寂,他对法脉在托林的重新传承起到重要作用。年,政府补足了一笔资金,于是造了一些佛像,1年,自治区文物局对托林寺进行了抢救性维修。

▌20世纪30年代,藏学家朱塞佩图齐拍摄的托林寺建筑

▌20世纪30年代,藏学家朱塞佩图齐拍摄的托林寺佛塔

用藏文完成于年的《托林寺产志》里记录的各种文物,绝大多数已湮失,我们在白殿看到一块被供奉起来的青石,上面的脚印据说是仁钦桑布13岁时的,扎西喇嘛说这块石头曾被一个叫大卓嘎的老太太保护起来,后来才交还寺庙。象牙五佛冠是托林寺现存的稀世珍宝,以前是红殿释迦牟尼佛的冠饰。扎西喇嘛告诉我们,寺庙遭到破坏的年头,红殿燃灯佛塑像被毁后,里面发现有一尊肉身,被当时已还俗的寺僧邓珠和塔清藏起来,多年后重新放进了重塑的燃灯佛内,这尊肉身很可能是15世纪复兴托林寺的寺主阿旺扎巴。我们跟着他去看秘藏宝物千年麋鹿角,若不是亲眼所见,简直难以置信,世间居然有这么大的鹿角,足足有两米多长。扎西喇嘛平时住在白殿后面面积不大的金殿(色康殿),这个殿分为前殿和后殿,遗留的壁画剥落严重,后殿以前是极精丽的三重檐攥尖顶方形佛殿,现仅存底层。

▌年,托林寺外遗留的塔林

▌年,托林寺外遗留的古塔

年,扎达荒原上的金辉

英国人麦克沃斯是最早把托林寺介绍到西方的欧洲学者,年,他从印度来到扎达,不久撰写了《到西藏西部的托林和札布让的旅行》一文。民国时,藏学巨匠意大利人朱塞佩·图齐8度考察过各地藏区,分别于年、年两次到过托林寺,在距离托林寺几十公里的玛朗寺,他惊讶地发现这里的佛殿和壁画是佛教传入之初的杰出遗存,具有印度绘画传统的典型性。图齐非常清楚托林寺的重要性和美学格调,日益颓坏的现状令其忧心忡忡,他多次呼吁采取措施加以保护,如在“《图齐西藏西部旅行报告》中写道:“众所周知,托林寺是西藏最古老、最精美的寺院之一……雨水从年久失修的顶部渗入,浸蚀壁画杰作……除非西藏地方当局进行抢救性修复,否则这一存有藏地其他地方均无法比拟的精美绘画工艺的寺院很快就会圮废……”

▌年,托林寺外的象泉河

▌年,托林寺外,象泉河的粼粼暮光

▌年,扎达荒原上的霓光

▌年,阿里高原的祥云

托林寺外,图齐拍摄过的四面设有阶梯的天降塔尚存,方形塔基,高耸的铜质宝顶泛着黑锈,黄昏时,我们从这里向西踱步,岗地右边的巨壑里是簇拥着黛绿灌木的象泉河,这茫茫大荒中的蓝色甘泉粼粼西流,沿高高的北岸有许多颓损的古代土塔,有些是丛生状或联袂状的塔群,最壮观的是由座小土塔连缀成的塔墙。虚空恒常如新,天末的日头有如一只慧眼,光的法术旋转着金辉,云彩变得晶莹,古老疆域延伸着广阔旧气,塔群的阴影渗出风马旗上的金翅鸟。如走在大圆镜中,无限是一种明晰的力量,一重又一重的寂光,化入前额。近处渐黑,远天幽蓝,举头细瞥象泉河时,惊讶地看到满河白毫光。印度人把象泉河叫作萨特莱季河,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从玛旁雍措圣湖返回克什米尔,对象泉河河谷投以悠长的凝视:“语言无法描述我们眼前景观的伟大,只消看上一眼,就会对萨特莱季河四周崇峻的山峰、眩人的雪原、陡峭的岩壁,留下一生一世的回忆,甚至还能在回忆中听见滔滔河水的雄壮呼喊。”

▌年,冈仁波齐圣山西壁下的朝圣者

▌年,阿里高原的纳木纳尼雪山

▌空中俯瞰阿里高原的大荒.

撰文

白郎

供图

白郎

主编

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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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ie

美编

Bir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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