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希瑞
胶东农村,故乡大地,草木葱茏,一年四季,花开花落,荣枯相伴,酿就了一杯香醇的美酒,令人沉醉。
杏树
儿时,一到麦杏黄时节,大狗家门口的那棵杏树,那绿叶中掩映着的杏儿,拴住了我们的目光。杆子够不着,爬树又怕下不来,一旦被大狗他娘逮着,揪耳朵那滋味可不是好受的。要想吃个杏儿,还是老法子——投掷砖头,一旦砸中树枝,伴随着树枝晃动,熟透了的杏儿自然就会震落几个,吃在嘴里,从心里往外美呢!
大狗为人刁钻、阴狠,碰见我们砸杏儿,会不声不响地放开他家的黑狗。那黑狗毛发倒立,呲牙咧嘴,朝我们直扑过来。胆小的弟弟,往往会吓哭了。经过几次较量,我总算看清了黑狗欺软怕硬的脾性,若是被它撵着跑,非撵上你不可;见它冲上前来,你若是不慌不忙,猛一跺脚,或是弯腰装作拾石头的样子,管保黑狗猛地回身窜回去。
我们在外面噼里啪啦砸杏儿,若是叫大狗他娘碰见了,撵是撵不上的,除了嘟嘟囔囔骂我们,气得脸色都发了黄,翻弄着白眼,回身索性盘膝大坐在杏树下,虎视眈眈,不吃饭也要看住杏儿。大狗他娘把杏儿看得很重,谁摘了她的杏儿,仿佛摘了她的心肝一样。
有了几次教训,大狗他娘吩咐大狗,爬上树去,一根杆子乱打一气,将杏儿统统收回家去。大狗他娘一边捡杏儿,一边朝着树上的大狗吆喝,打,都打干净了,一个也不剩,馋死这些小鳖羔子!
平时,我们跟大狗的妹妹杏花一起割草碗菜,就凭着一点,吃她家个杏儿,大狗和他娘,也不至于这样吧,我和弟弟愤愤不平了,就打算把大狗家的黑狗弄死。
我们把这个决定悄悄告诉了杏花,并要她严守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谁知等第二天,我们来到村外河边割草时,杏花从篓子里摸出半书包杏儿,客客气气让我们享用。我们坐着,吃着杏儿,说着闲话,还拿着吃出来的杏核,弹来弹去,玩得好开心,弄死她家黑狗的打算,也就烟消云散了。
桃子
村西那片果园,紧靠小河,一半是六月鲜桃树,一半是苹果树。一到炎炎夏日,站在河沿上,但见果园里,枝头挂满了白里透红的六月鲜桃子,有的把树枝压弯了,苹果树不过是青涩的果子,整个果园弥漫着一股芬芳气息。此时的我和伙伴们兴奋极了,如果能跑进果园里,从桃林的这边钻到桃林的那边,又从那边钻到这边,桃林里处处都荡漾着我们无忧无虑的笑声,那该有多好?追逐着、嬉闹着,玩累了,就顺手摘一个熟透了的大蜜桃,在衣服上蹭掉簿簿的绒毛,对着红红桃尖咬一口,桃汁便顺着嘴角淌了下来,呀,好甜好甜,那该有多美!吃饱了蜜桃,然后再找一个三杈树枝爬上去躺着,在桃林里美美地睡上一觉,那该有多惬意!
看守果园的牛三,是何等地逍遥自在,春天置身于灿若云霞的花海之中,夏天享用美味六月鲜,秋天里是溢光流彩的苹果,冬天雪花飘飘,满树琼花,怕是连“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五柳先生陶渊明也望尘莫及,自叹弗如。
为看住果园,不知何时,河边出现了一个貌似“炮楼”的岗楼子,下面一有风吹草动,在上面瞭望的牛三看得清清楚楚,总逃不过他的眼睛。
一个雷雨之夜,牛三担心下雨天有人照样来偷桃,并未放松警惕,仍然坚守在岗楼子上。借着闪电的明光,几个人影正快速地向果园靠近,牛三抓起土枪,朝空中放了一枪,为的是吓走贼人。只听“砰”地一声,声音虽然传出很远,跟打雷差不了多少。正待他放回枪之际,三个人影围了上来。牛三用手电筒一照,原来是村里的大栓、大仓和狗蛋。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牛三知道这三个嘴馋的家伙,是不好惹呼的刺儿头,先软了三分。这就有了他们的雨夜对话。
原来是大兄弟呀,下这么大雨,你们还跑出来,就不怕有个什么闪失!
怕?怕我们就不来了!还不是嘴馋了,想吃个桃子?这么大一片果园,总不能光你一个人享受!
这可不行,果园是大队的,又不是我家的!再说啦,我都一把年纪了,看守这一大片果园,容易吗?
你不容易,难道我们下着大雨跑出来吃个桃子,就容易了吗……
三人不由分说,当着牛三的面,脱下裤子,裤脚系上疙瘩,每个人撸了两裤腿桃子。牛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扛在肩上,消失在雨夜中。
有了这次教训,为了看住果园,不知谁出了个馊主意,在地头上下了杀伤力很大的地枪。听说,村里的小六子被打中一回,医院,不过后来养好了,走路也看不出挨过枪的样子。
我和泥鳅虽说有所收敛,但属小鸡的,记吃不记打。一旦得手偷了桃子,只要翻过河沿儿,往玉米地里一钻,或“扑通”一声,跳进河里,任凭牛三怎样跺脚,怎样咋呼,也无济于事。
等长大了,我从书中读过一个古代神话,说的是,西王母种了桃子,三千年一结子,东方朔曾三次偷食,乃被谪降人间。嗨,连神仙都偷食桃子,何况我们这些泛泛之辈呢!
柿子树
自从村子里修起水泥路,街道两面栽上了柿子树,有了一道道美丽的风景。面对美丽的色彩,不过是品尝一下而已,便记起儿时的柿子树。
一到“柿子霜红满树鸦”的秋日,后街上蝈蝈家屋后的那棵柿子树,便吸引了我们这些野孩子的目光,成了猎取的目标。高远的秋阳下,天高云淡,秋虫不知疲倦地吟唱,柿子树上挂满了红红的果实,简直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任谁见了,都会醉得迈不动步子,何况我们这些成天四处疯跑的孩子。
我们在斑驳的树影下转悠着,只会捡到地上招虫子的柿子,树上才有好柿子。可惜,柿子树太高太粗了,杆子够不着,爬上去摘柿子,又担心被蝈蝈娘撞见逮住跑不了。蝈蝈家有个半人高的后窗,一旦听到屋后有动静,蝈蝈娘就会推开窗子扯开嗓子吼一顿,直到骂走才算了事。
面对树上的诱惑,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死死地牵住了我们的脚步,我们便把目光投向了砖头。好在我们平时练就了投掷砖头的硬功夫,砸下几个柿子太容易了。伴随着手起手落,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响,我们终于如愿得到了几个“战果”。
噼里啪啦的声音,到底还是惊动了蝈蝈娘,忽听窗子“哗啦”一下打开,骂声就像砖头一样,硬硬地砸了过来:“小鳖羔子,不吃能馋死!”
我们一个个像惊弓之鸟,作鸟兽散。
梨树
小时候的学屋,没有院墙,只是一排青砖砌角的土屋子。
学屋前面,是一片开阔之地,东邻,是三叔的家,靠墙处,有一棵高过墙头的梨树。梨花一枝春带雨,开白花的梨树,在九月里会结出好多好多果实,会散发出喷香喷香的味道。除了黑乌龟一样的的屎壳郎喜欢臭味儿,谁不喜欢香气扑鼻的梨子呢!我们这些淘气的孩子,当然叫满树的黄中泛白的梨子迷住了,馋得直流口水,总得想法偷几个。其实,不等梨子熟透,就损失不少,为此,三仙姑很是头疼。三仙姑是三叔的媳妇,村里谁家的孩子吓着了,经她扯着耳朵“叫叫”就好了,三仙姑的绰号就叫开了。
村里人都说,三叔好福气,娶了个漂亮媳妇。大高个儿,白白净净,一笑,脸上还会先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儿,很美的样子。特别是到了有月亮的夜晚,隔着土墙,还会看到三仙姑在梨树下晃动的身影,简直就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不由使我想起囫囵吞枣看过的《西厢记》,张生的那首诗,是过目不忘的:“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不过,图画归图画,梨子还是要偷的。
由于雨水的侵蚀,三叔家原本不高的土墙,显得更矮了。为了提防有人偷摘,他们在墙根处放置了一些野枣树枝子,这还不算,梨树靠墙的树枝上的梨子,早早被摘得干干净净,要想吃到梨子,须爬上墙头,才能够到。当然,一旦被三仙姑发现,挨骂是少不了的。骂就骂吧,反正我们早就习惯了,脸皮都磨出茧子来了。我们最怕的是,被三仙姑抓住揪耳朵,或者找老师告状,一旦告了我们的黑状,罚站是少不了的。我们明明知道“做贼”是有危险的,可是,面对那些大大的梨子,咬一口,口水直流的诱惑,也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也正应了那句“知人知面不知心”了,一个月明之夜,我又来到三叔家的墙外,探头探脑,想摘梨子。不料,正好与三仙姑目光相遇。我正想溜掉,谁知三仙姑向我招手,喊我过去,说给我梨子吃。我还当真了,返身刚靠在墙头,三仙姑一把揪住我衣领子,一个耳光眼看就要搧过来。我往下一缩,挣掉三仙姑的手,拔腿就逃。
倒是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母亲塞给我一个大梨说,快吃了吧,这是东街上你三叔送来的,五六个呢,说是给你的。接着又说,你三叔说了,他家的梨,你往后再别去偷摘了!
我嘴里吃着香甜的梨子,心里美着呢。三叔这是收买人心呢,不去就不去,就此断了这个念想。
等后来,当我读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后,不光认识了蟋蟀、斑蝥、蜈蚣、何首乌,还认识了“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的美女蛇,这个“美女蛇”的绰号,用在三仙姑身上,再恰切不过。只不过,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这个小秘密,我从来没对人讲过,心里还得意地想,三仙姑啊三仙姑,俺可给你留足了面子!
梧桐树
记忆中,有棵浓荫如盖的梧桐树,是爷爷在世时留下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由于家中人口的增长,急需盖一栋新屋。位于西围子边上的那棵合抱粗的梧桐树,还有一些够材料的槐树,就被伐倒,派上了用场。
伴随着梧桐树的轰然倒下,抹不掉的是记忆。
春天,墙外的槐花开了,院子里的梧桐花开了,花香四溢,浓郁的香味儿顿时弥漫开来。我跟着母亲或姐姐牙牙学语,唱那首“小燕子,穿花衣,年年岁岁来这里......”
当夏天来临的时候,一场急雨过后,西边日出东边雨,天边还会出现一道美丽的彩虹。蝉鸣,更兼蜻蜓飞舞,梧桐树开满紫色的花朵,稠密的叶子上会有雨珠儿滴答不已,我和弟弟蹒跚着在树下地里挖蝉猴。
每当秋风吹来的时候,落英缤纷,北雁南飞,秋风渐凉,母亲又忙着给我们添加衣裳。
当寒来暑往,冬天再次降临,皑皑白雪覆盖了整个世界,哥哥姐姐又开始指挥我们堆起了雪人,还要给雪人戴上哥哥的绿军帽,系上一条鲜艳的红领巾,看着我们被逗得笑弯了腰,一家人都是那么地开心......
我那时,不过六七岁。家里请了人忙着盖屋,我在干活的大人们之间来来去去穿梭着。看见大家有的和泥,脱成土堲,有的将高粱秸秆去根去叶,密密地扎起来,准备以后上房用。最受人敬重的,要算是会木匠的舅老爷和两个表叔了。看着他们拉着大锯,伴随着“嚓嚓”的拉锯声,那么粗的梧桐树干被锯开,分成一页一页木板;再看着他们,有板有眼地做门做窗,拉锯打榫,看着木花从推刨里优雅地飞出来,悄然落了一地。木板就像变戏法似的,变成了门,变成了窗,四间新屋就这样落成了。
这里有泥土的味道、高粱秸秆的气息,以及木花的馨香,各种气息混合在一起,足以弥漫我整个童年。
大红枣儿
听母亲说,四十年前,二大娘家有棵大枣树,进入盛果期那些年,一到秋天,枣树上密密麻麻,一嘟噜一嘟噜的枣子压弯了枝头。枣子个头也不小,颜色各异,各有千秋,有的青绿,有的暗红,有的半绿半红,有的斑斑点点的红,就像画家随意的泼墨写意。如果放大开来看,简直像一件件精美绝伦的景德镇瓷器一样,真的是要红有红,要绿有绿,让人爽心悦目,叹为观止,感叹造物主的神奇。
遗憾的是,面对如此胜景,年过六十的二大娘手搭凉棚,只能远观,不能近瞧,更不能亲手摘下一颗枣子来品尝一番。
二大娘在二大爷去世之后,得过一场偏瘫,行走不便,且生性刁蛮,没理占三分,两房儿媳没一个敢招惹。即使两个儿子,满囤和满粮,一年到头,除了例行公事拿钱拿粮,也绝少跟她来往。
“啪嗒”,一个枣儿滚落在地上,在二大娘的眼前停住。二大娘弯下腰,伸手去抓,一抓没抓到,再抓还是没抓到。二大娘便取过拐棍,一拨拉,枣儿就滚过来。
二大娘捡起枣儿,在手上擦擦,张口吹吹,才肯入口。其实,红红的枣儿上,什么也没有,二大娘有洁癖。
二大娘有洁癖,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两房儿媳,哪家都有两三个孩子,一个都不给看,自个儿倒是干净了,大人孩子却生疏了。孙子小牛小时候上学时,学会一个成语,叫“种瓜得瓜”,不懂啥意思,二大娘也不懂是啥意思,回家问他爹满囤。满囤瞅瞅他娘,话里带刺说,不种瓜得瓜,还能长出辣椒茄子唻......
“啪”、“啪”……伴随着几声清脆的响声,一天,二大娘透过窗户,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手持一根长长的杆子,正在打枣。
二大娘看清了,那是孙子小牛,小牛提着满满一塑料袋枣子,扛着杆子走了。
有天早晨,二大娘还没起床,屋外传来一阵啪啪的打枣声。透过窗户,寻声望去,只见老二满粮踏着梯子,爬上墙头,挥动竹竿,在用力打枣。老婆在树下,一颗颗捡起来,很快捡满了小篓子,抬脚就走......
一天早晨,听见有人敲门,我母亲出去一看,原来是二大娘。只见她手里提着一些枣子,硬往我母亲手里塞,边塞边说,他婶子,快拿着,这是我好不容易打下的枣儿,你们尝尝!
我母亲连忙说,这怎么好意思?
吃几个枣儿有啥不好意思!再不吃恐怕就没了!二大娘边走边说,我走啦他婶子。唉,我一个孤老婆子,老了老了没人喜啦.....
等长大了,我才知悟出这个故事的真正含义,一个人为老不尊,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还自个儿觉着怪委屈!
时过境迁,多少年过去,村子里昔日那些热闹的院落也慢慢人去屋空。看守果园的牛三、破窗大骂的蝈蝈娘、盘膝大坐在杏树下虎视眈眈的大狗他娘、扯我衣领的“美女蛇”三仙姑、会木匠的舅老爷,以及为老不尊的二大娘、都早已经作古。老的离世而去,年轻的上学或者外出打工去了,年幼的也跟上年轻的父母进城了,他们在乡下的家园也日渐荒芜,还给了草木。村子里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杏树、桃树、苹果树、柿子树、梨树、梧桐树、大红枣儿......早已经堙没在岁月深处,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其实,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不就是一棵树或一棵草吗?春去了,有再来的时候,花调谢了,有再开的时候,荣荣枯枯,就这样生生不息。但在我内心深处,却是岁月的琴弦,弹奏出的瑰丽乐章。
作者简介:陈希瑞,网名神仙哥哥,山东省青岛市作家协会理事,山东省平度市戏剧家协会副秘书长。作品散见于《大地文学》《火花》《青岛文学》等海内外数十家报刊杂志和文学平台小说散文余篇,创作出33部吕剧、微电影和电影剧本等网络文学作品多万字。